生命意义的卢梭与政治意义的卢梭不是一回事,却不能以此否认它们的联系,卢梭多变的风格是两类形象混淆的原因。关于如何变革旧制度,卢梭曾与资产阶级同列;而在资产阶级主导的工业时代,他又向往古典时代的静穆。面对荒诞的制度与奢华的欲求,他要回归质朴的生活,但在隐居的孤寂里仍念念不忘公共生活的乐趣。1767年回到法国后,他不时光顾巴黎的咖啡馆,筹划重新编排《乡村卜师》,希望再次听到曾经在枫丹白露宫里为他响起的掌声。革命家的理念同样多变,革命时代的民族心理表面上坚强,实则脆弱,但它用坚强掩饰脆弱,于是求助于已经故去的卢梭,并将其塑造成圣贤,在他的指引下打碎旧制度。卢梭的形象有如马克斯·韦伯的克里斯玛(Charisma)人格,因其对群体心理的感染力而有神秘特质,能激发追随者的情感依赖,乃至献身精神。韦伯的概念与卢梭的境遇不完全一致,他的荣耀是在身后,革命家以之为超自然的人,是获取政治主导权的策略,而非完全的情感依赖。
一个人身后有了绝对的权威,在欧洲历史上并不少见,尤其是中世纪,个体依附于权力才有安全感,而权力的合法性又不是稳固的,它需要不断地制造让人崇拜的偶像,在这一过程中需要安全感的人与需要合法性的权力走到了一起。亚里士多德是经院哲学家的偶像,教皇本笃十四向法国驻罗马大使罗什库(Rochechouart)主教讲过一段往事:两位官员就塔索和亚里士多德谁更优秀争论不休,支持亚里士多德的人挨了对方一剑,教皇来探视,他对教皇说,“我从未读过亚里士多德,却为他死,若是读,也读不懂,我是个蠢人”[34]。1632年,伽利略曾隐晦地批评亚里士多德的追随者:“一个雕刻家用大理石刻成赫拉克勒斯,技艺精湛,让人心怀恐惧,他自己也害怕,不敢斧正。那些思想浅薄的人,心甘情愿当亚里士多德的奴隶,把他的话奉为神谕,一点不能违反,而他们自己对亚里士多德究竟是应肯定还是否定甚至都怀疑,这岂不到了疯狂的地步?”[35]经院学者对亚里士多德的崇拜源于时代精神的僵化,他们无力突破古典风格,就以为旧规则能训导当下风俗。亚里士多德在追随者的心里复活了,“若为人诋毁,他的信徒会不高兴,若获得赞美,他们就洋洋自得,这是迷惘的热情燃起的幻象”[36]。启蒙时代早期,荷马在文艺界像亚里士多德在科学界一样,为人尊崇,他的风格与观念都能充当权威的判断。1726年,英国的保守派思想家斯威夫特虚构了亚里士多德、荷马与其信徒相见的情境,荷马说他们没有诗歌精神,亚里士多德说他们对于自己都不信的东西却用来招摇撞骗,众信徒都知道这些问题,就远远地躲起来。[37]斯宾诺莎对于现代观念有开拓性,然而鹦鹉学舌的情境又一次出现了,伏尔泰批评斯宾诺莎的一些信徒高呼“斯宾诺莎、斯宾诺莎”,却未曾读他的作品。牛顿的力学定律革新了时代精神,但一些人只知道牛顿的名字,“就将他的学说看作人类的财富,其实一点也不了解”[38]。笛卡尔的遭遇也很复杂,生前,他的理性知识体系受到法国主流思想的抵制,去世后为人认可,但有人一点也不懂就说自己是笛卡尔派,这是“没有笛卡尔的笛卡尔主义”(Cartésianisme sans Descartes)。[39]